朱老太是我二儿子的保姆。她家住辽阳农村,是我老伴单位的一位同志介绍来的。此人高高的个头,瘦瘦的身材,细长的瓜子脸上,略带浅浅的皱纹。是个慢性子,沉默寡言的人。但一抱起孩子,两眼就细成一条缝,嘴角泛起浅浅的笑纹。平日,做的多,说的少。对待小孩很细心,周到,充满感情。孩子不会走路时,她是走到哪抱到哪。会走路以后,走起路来,跌跌撞撞,她紧随其后,双手紧扶,帮助孩子前进。她很怕孩子摔倒,真是寸步不离。她在照料二儿子的中期,正是中国政治生活开始极不正常的时期。当时,我老伴是省直某单位的领导,他也是参加革命多年的延安时期的老同志。因为他反对把本单位的一大批青年知识分子划为右派,他为此自己也因“包庇右派以右派论处”的罪名,受到极不公正的对待和迫害,于1958年5月初被送到农村劳动改造。从此,灾难也降临我家。总务科的人为了讨好新任领导,硬让我给他们腾房子,天天来撵我搬家。此时,中国社会正进入大跃进的年代,新闻宣传也跟着浮夸风,紧张地进行。我因为没跟丈夫划清界限,整日面对强大的政治压力和精神上的摧残,为了证明自己的政治态度,我忍辱负重,努力工作,经常在外面采访,很晚回家。总务科的人,因见不到我,就在早晨没起床,或晚上下班后,到我家去堵我,有几次晚上在我家坐到10点钟。我常常10点半以后才能回到家,老保姆就陪他们坐着应付。我回家后,她就告诉我“X科长又来了。我对他们说‘你们也得讲点理,栾菊龄天天工作那么累,干啥非得现在让搬家’”。又说“今天没到10 点,让我给说走了。”她看我那种心力交瘁的样子,就安慰我说:“你干你的工作,不用惦记孩子,到时候我把他哄睡。X科长再来,我跟他说”。 一个月后,我们终被撵到另一个没有煤气和暖气的楼里。当时,我们的生活很困难,有一个邻居又因我们是“右派家属”,另眼看待我们。我自己的工作一点不敢懈怠,朝出晚归,十分疲惫。老保姆就安慰我“你不用着急上火,也不光你家这样,过一阵子没准得变。”还说“咱们吃啥都行,孩子的事你不用操心,有我,他出不了毛病。”当时,她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。 她在那一年多时间里,除了把孩子精心看好,几乎把我家里的其它活都包揽下来。每次我换下的床单、衣服,她都会抢去,洗完晾干,叠好送回床上,告诉我:“你上班工作忙,这事留给我,没说的。”她对家中的活多活少,从不计较。 在那个人人自危的高度政治化年代,许多人都怕与我们沾边。早年的同学,昔日的旧交,一条走廊里的近邻,都避而远之。就在那段日子里,有一天,我在采访回单位的路上,遇到一个从外地来沈办事的亲戚,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她每次来沈,都到家中看望。那天,当我惊喜地与她打招呼时,她吓得应付两句赶紧走开。那一刻,我深切体会到了人生冷暖,世态炎凉。那时,刚刚30岁出头的我,顶着政治、精神、工作的三重压力,还要抚养着四个孩子,我的身体几近崩溃的边缘,是这位来自农村,又没有文化的老保姆,在我最无助的时候,对我情真意切,不离不弃,与我同甘共苦,共渡难关。一时间,她成了我的主心骨,成了我的依靠和力量,让我感到,有情义有良心的好人,即使她只是个保姆,也一样是你最亲近的人。 20年后,当我老伴的冤案终于昭雪,又官复原职后,我不禁回忆起那个保姆,当年,她不仅给了我精神上的支撑,她还以最为朴实的直觉对社会政治形势的变化做了预见,她的那句“过一阵没准得变”,虽经20年,终于真的应验和实现了。 在那个年代,人们坚守中国人固有的仁慈,忠厚、情义、良心等传统美德,我遇到那些忠厚善良的城市家庭妇女和农村妇女,她们私心少,讲道德,重情义,真心实意地承担了这份保姆工作,为我撑起半个家。用她们自己的话说,就是“人家对咱们好,咱拿人家钱,就得对得起良心!”这些人,怀着一颗善良的心,对待雇主,对待社会。当年,我也是风华正茂的年龄,在工作中,上进心强,不服输,不后退,几乎是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。因为我爱人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故去,我从没享受过婆婆给予的关怀与温暖。这几位保姆给予我的支持与关照,让我感受到了婆婆般的关怀。我对他们充分的信赖和依靠,感情上没有隔阂和戒备,所以,我们之间相处得异常贴心。 时光飞快,30年转瞬过去。我深深地怀念那个年代,怀念那些纯朴善良的人!五星保姆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