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
我住在一明哥家院里那间自己搭盖的小屋里。那里原来是厨房,因为我要来没地方住,一明哥就把厨具挪到了院子里,在那棵歪脖梧桐树下搭起了炉灶,这间小屋腾出来让我住。第一天晚上住进去的时候,小屋墙壁上还散发着呛鼻的石灰味儿。房子很小,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床头柜。墙壁刷得很白,墙上挂着世界名画挂历。床头柜上放着一面圆镜子和一盆盛开的黄和平月季花。门边的墙上开有一扇小窗户,浅绿色的窗帘被晚风吹得轻轻飘动。
每当我拉灭电灯、拉开窗帘睡觉时,月光常常从小窗口射进来,照在屋内墙上、床上和我身上,整个小屋里显得明晃晃的。那盆黄和平月季花时时散发出浓浓的香味儿,常使我感到有些受不了。
要说在一明哥家当保姆,是件非常轻松的差使。一明哥和嫂子对我很亲,从来不把我当外人,我一天到晚就是做做饭、洗洗衣服和尿布,打扫打扫卫生。我得到的报酬是管吃管住,他们吃什么,我也跟着吃什么。事先表哥已经给我说过是尽义务,没有工钱。当然,我压根儿就没想着要钱,那时候我想,只要天天能和表哥、一明哥和嫂子在一起就足够了,其实还是小时候的玩儿心,根本就没往其他方面想。但是,就在我到一明哥家没几天,也就是一明哥的儿子——威威祝“九”那天,母亲的一封来信象块儿石头首先砸乱了我本来十分平静的心,我开始不安起来。
母亲在信中说:
“凤儿,有件事情妈不能再瞒你,妈已经答应把你许配给你表哥了。你知道,你表哥从小没了爹娘,是石家把他养活大的。妈就这么一个外甥,还是个可怜的孤儿,他就象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一样让我心疼。如今,你表哥已经二十七岁了,还没有找到对象,眼看着他要打一辈子光棍,妈的心里十分难受。凤儿,答应妈的要求吧!你想想,你要是和你表哥成了亲,咱们不就是亲上加亲吗?时间长了,你还能转成城市户口。古人说,人往高处走,妈真不忍心让你在农村受一辈子罪。凤儿,妈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,我和你爸商量好了,准备到今年国庆节的时候把你和表哥的婚事办了……”
看了妈妈的来信,我气得差点儿昏过去。我真不相信这封信是真的,可信上弟弟的笔迹我是十分熟悉的。我的手和腿颤抖得不能自持,好不容易才用手扶住院里的桐树,自己的身子总算没倒下。
我和表哥从小就要好,那是因为我把表哥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一样看待的,可是,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,他是我的表哥,我怎么能和他……我恨妈妈老糊涂,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。看完信,我恨不得把表哥从祝“九”的酒席上拉出来揍一顿。他有什么理由娶我?他为什么瞒着我偷偷和妈妈打我的主意?我决定去找表哥理论一番,可是当我将要踏进大屋门坎时,我的脚又退了回来。大屋里,接连不断地响起人们猜拳、劝酒的声音。同时,我仿佛还看到了表哥那双可怜巴巴、含着忧郁的眼睛,耳边又响起了妈妈那期待的话语。
“我该怎么办呢?”我伫立在梧桐树下,久久沉思着。
“该一明哥过关了,不能让他走。”
这是嫂子的同事李少华的声音,他用普通话讲话,声调高亢,与众不同。
“算了吧,小李,一明哪像你会喝,你就别将他的军啦!”
嫂子的嗓门也很亮。
“看大姐说哪儿了,今天是给少爷祝九,这当爹的哪能欠酒呢?来来来,一明哥,老弟陪你一杯,来,干!”
“吃菜,你们都吃菜呀!别放筷子。小李,你少吸点儿烟好不好,呛死了!一明,快吃点儿菜压压,看你,才喝几杯脸就红了,你看人家小李,连吸带喝才像个男子汉!你也向人家学学!”
由屋里传出的每句话都像重锤击鼓一样震荡着我的耳膜。我实在承受不住这嘈杂无聊的声音。我刚想回到自己住的小屋里,表哥端着痰盂从大屋里出来。
“晓凤,威威屙了,快端去冲冲。”
我勉强直起腰,接过痰盂和屎布。
“怎么啦?不舒服?”
表哥见我少气无力的样子,关切地问我,还用手在我前额上摸摸。
“没事儿。”我推开表哥,然后去洗尿布。
这里用水非常不方便,虽然有自来水,但不像现在城里人那样家家都有厨房、卫生间,水电齐全。那时候,工人新村吃水或洗衣服都到公用水管处接水。几千号人的工人新村只有几个水笼头,那自来水管里流出来的水特别细小,像小孩撒尿一样,一点儿不比我们农村老家的机井强。
洗完尿布回来,我看这会儿没什么事要做,便回到自己屋里。正晌午,小屋里闷得很,我解开衣扣,坐在床边扇着芭蕉扇凉快。
突然,房门“砰”地一声被人撞开,把我吓得赶紧用双手紧紧捂住裸露的胸部。我再定神看,原来是一明哥。
“一明哥,”我扭过去身子,一边飞快地系着衬衣扣,一边哆嗦着问,“你咋来这儿了?”
系好扣子,我又转过身望着一明哥。只见他脸上、脖子上、耳朵上全都是血红血红的。他先是在门口呆呆地注视我一会儿,然后象只无头苍蝇一样,摇摇晃晃地扑到我身边,同时他猛地用他那双冰凉的大手抓住我的手,瞪大眼睛,用混浊、呆滞的目光紧紧盯着我,仿佛要把我的肉体看穿、看透!
“一明哥,你……有什么事儿?”
我当时真的要吓死了,汗毛倒竖,浑身打颤,冷汗从额边渗出来。我心里充满了恐惧的感觉,我被一明哥那贪婪的男人的目光吓得低下了头 。
“晓凤,你别……别怕,我……我,没醉,”一明哥张着嘴巴傻呆呆地笑着,嘴角处不知是流着口水还是酒,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,用力抓着说,“晓凤,你……别怕,我不……不想,在……在那边,我想……想和你,说……说会儿话……”
我看一明哥喝多了,怕他再有什么过份的举止,便把他的手轻轻从自己身上挪开。
“一明哥,你累了,先坐下歇会儿,我去给你倒杯茶。”
“不……不喝茶,”一明哥一把拽住我的手,不让我动,他痴痴地望着我,说,“晓凤,你……你说,我……好,不好?”
“一明哥好。”我连连点头。
“不!晓……晓凤,你骗……骗我,”一明哥结结巴巴地说,“你们,都……都在,骗我!我……我是个笨……笨蛋,李少华,才……才是好……好人,你嫂……嫂子,喜欢,他……”
一明哥边说边打嗝,一股股难闻的酒气从他嘴里喷出来,几次都差点儿把我呛倒。
“别乱说!”
听一明哥这么说,我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,眼睛朝门口看看,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,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来。
“唉——”
一明哥身子歪斜地靠在床头柜旁,两只疲倦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久久凝视着床头柜上那盆黄和平。他用力摘下其中一朵花,搁到自己鼻子下闻闻,又递给我。
“晓凤,你闻……闻,这花儿……多,多香,你知……知道,我从小,就……就喜欢,养……养花,我的心,就……就像,这黄……黄和平,一样,我……”
一明哥猛地用手一推,只听“叭”地一声,花盆掉在了地上,一明哥本人也像被人抽了脊椎骨一样,一下了瘫倒在地上。
当时,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将他弄到床上。
一明哥,醉了。
“晓凤,晓凤!”
院子里传来表哥的喊声。
我连忙跑出去,见表哥从院外面回来。
“客人都走了,你咋还睡呢?还不赶快把屋里收拾一下。”
我没应声,朝表哥白了一眼,然后进了屋。
桌上摆着吃剩的饭、菜,屋里强烈的烟酒味儿呛得我喘不过气来。
“一明呢?”
嫂子不悦地问我。
“一明哥在我屋里。”
“在你屋里?”嫂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,“他不忙着招呼客人,跑到你屋里干什么?”
“一明哥喝多了,有点儿头晕,他在那儿休息。”我忙解释着。
“我还以为他生气了呢!”嫂子托起乳房喂孩子奶吃。“不能喝还非要给人家碰杯。”
我把要洗涮的碗筷端到院子里,和表哥一起洗着。当时表哥好像还问我妈妈来信说啥,我根本没心答理他,只是一声不响地干活。那天中午,我没吃饭,肚子饿得难受,再加上妈妈的来信,一明哥醉酒,我的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楚。表哥什么时候走的,我也不知道。直到天黑,一明哥才醒过来。
“一明哥,好点儿了吗?”
我正在院里给花儿浇水,见一明哥从小屋出来,便问他。
“唉——又熬了一天!”一明哥接过水勺,“让我来,你歇会儿。”
我确实太累了,也没客套就答应了。
“你嫂子是不是又骂我啦?”
一明哥压低声音问我。
“没有,”我说,“不过,今天……”
“是不是我喝多了?说什么醉话没有?”
我没有回答一明哥的问话,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的心里特别难受。我不愿再说什么,径直朝小屋走去。
“晓凤,你……”
一明哥见我不高兴地离开,慌忙小声叫我。
我进了屋,“砰”地将门关上,然后背靠住门,眼泪落了下来。我真想大哭一场,但是又不敢。
“晓凤,晓凤,开开门!”
门外传来一明哥不大的喊声。
我没有吭声,只是小声抽泣着。
“晓凤,你开开门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一明哥的声音低沉而忧郁。
“一明哥,天晚了,早点儿休息吧!”
我擦擦眼泪,对着门缝说。
“不!晓凤,你听我说,我知道今天我喝多了,说话太粗鲁,伤了你的心,我向你赔礼道歉。”
“不用了,一明哥,我没事儿。”
“不!晓凤,是我不好,你开开门,让我给你说清楚,我不是有意
的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,只好撒个谎,“我已经脱衣服睡了,有话明天再说吧!”
外面终于没了反应,一明哥沉重的脚步声渐渐离远了。
小屋里恢复了安静。
我回到床边,再一次拿出妈妈的来信。我没有拉着灯再去看它,只是把它握在手中使劲揉着,仿佛它不是一封信,而是一颗破碎的心。
我开始有点儿想家了。